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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价的遗产(下)
发布人:彩虹   更新时间:2024-07-27    点击:165537次
  

贾虹生


1961年暑假,我带着弟弟妹妹到抚顺去看望爸爸。在招待所刚安排住下,爸爸就给我们布置了3项任务:一、参观煤矿工人的劳动;二、访问劳动模范;三、每天除打扫自己房间的卫生之外,还要帮助服务员打扫公共卫生,并且吃招待所最低水平的伙食。

我们亲眼看到,爸爸整天穿着工作服,工人干什么,他也干什么,工人带饭,他也带饭,还和工人换着吃。班余经常到工人家去谈心。我们和他一起到工厂,碰见的工人都亲亲热热地叫他“老贾”,把他当成知心朋友。

那天,爸爸带着我们去煤矿参观。爸爸亲手给我戴上矿工帽,帮我穿上工作服,套上大雨靴,带着我,跟工人叔叔一道坐斜梯下了矿井。井下坑道里到处是水,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一位工人叔叔的后面,踩着木板,借着矿灯的微光向前走。到了掌子面,看到许多工人赤着背,手举风钻在煤壁上打眼。有的坑道又矮又窄,只能蹲着干活。工人的身上、脸上全是煤末,除了眼睛和嘴巴,几乎和周围的黑煤难分彼此。

回到地面,我对爸爸说:“这回我可明白为什么煤能给人们带来温暖了,原来,它里面包含着那么多煤矿工人艰苦的劳动啊!”

爸爸感慨地说:“是啊,我们的工人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人!在国家这样艰苦的条件下,有时连饭都吃不饱,可他们仍然保持旺盛的革命斗志。有这样英雄的人民,还有什么困难不能战胜呢!”后来,组织调爸爸回北京,他非常留恋地说:“我才上了二年级,连初小还没有毕业呢!”

当我们开学日期将近,要离开招待所时,许多服务员出来送我们,热情地邀我们再去。爸爸满意地说:“看来你们这次表现不错,因为你们得到了工人师傅和服务员同志的好评。”

爸爸对人民群众的真挚感情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。1976年7月28日,唐山、天津一带发生特大地震。震后清晨,我赶去机关,听说对面居民楼三层尚有人未出来,即扔下车子,从震坏的楼房中爬上去。以后又来了几个人。当时,余震不断,听得见声,觉得出晃,还有砖头不断掉下来。我们拼命地挖,从两户人家挖出9个人,其中3人挖出后即停止了呼吸,2人送进医院抢救无效死亡,其余4人经抢救脱险。为此,天津市授予我“市级抗震模范”的称号,并在《天津日报》登上了光荣榜。

“甘当螺丝钉”

1963年,大姐从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了。爸爸问起她的志愿,她自豪地说:“第一志愿——边疆,第二志愿——农村,第三志愿——工厂!”爸爸高兴了,连连说:“壮志可嘉,壮志可嘉!”后来,大姐被分配到房山县琉璃河首都水泥厂当中学教师。

一天,小弟走到我跟前悄悄说:“大哥,大姐回来了。”我想,不会吧?大姐是个爽快人,每次回家,人未到,声先闻,总是风风火火的。这次怎么没有一点动静啊?

小弟领我到大姐屋前,隔着门缝一看,她正趴在床上哭鼻子呢。我们马上去向爸爸“报告”,爸爸却说:“先不要管她,让她斗争斗争。”

我们都知道,爸爸最喜欢大姐,看来,这次爸爸是真动了气。吃晚饭时,谁也没有讲话。饭后,爸爸把大姐叫到跟前,让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也坐在那里,平静地说:“达黎,把你的想法说说吧!”

客厅里静极了。大姐还未开口,眼泪就叭哒叭哒掉下来。原来,琉璃河当时还很荒凉,到处是垃圾和一洼一洼的泥水,房屋又破又矮,那所中学还没有城里的小学大。更让大姐伤心的是,学校让她改行教语文。而且群众中不文明的生活习惯也叫大姐难以忍受。大姐说:“我本来是诚心诚意想着向工人师傅们学习的,可是事实太使我失望。我在这样的环境里能有什么出息?”

听着听着,我也有点同情大姐了。可是,爸爸却越听越生气,点烟时手都有些发抖。他激动地大声质问:“讲完了?讲了那么多,无非是两条嘛:第一,北大毕业生去无名中学教书,屈了才;第二,有知识,讲文明的大学生,看不起愚昧无知的工人!”

大姐猛一抬头,刚想申辩,爸爸的手一举:“不用解释!就算你说的反映了一定的实际情况,那不反过来更加证明那里是多么需要知识,需要教育吗?为什么只是想着自己的专业,而不想一想工人们的需要?不想一想工人的孩子们的需要呢?我和你妈妈都是从贫苦的农村出来的,你却看不起劳动人民,这不是忘本是什么?”

我长这么大,从没有见爸爸这样厉颜正色地批评过孩子。奇怪的是,大姐反而不哭了。她瞪大眼睛,专心地听着。

“你有革命热情”,爸爸缓和了下来说,这是可贵的。但更可贵的是要勇于实践。你到基层去,到工人中去吧,那里需要你,同时也有丰富的政治营养,能治好你的毛病,使你更健康、更坚强!……”

几天后,大姐穿着朴素的衣服,带着简单的行李回到房山,在水泥厂中学整整工作了15年。

一次,大姐把日记给爸爸看,爸爸指着一段读道:“劳动人民培养我上了大学,有了知识,今天回来把知识教给工人子弟,我觉得工作很有意义。”写得不错嘛,这样就能做个‘永不生锈的螺丝钉’了。

爸爸非常欣赏雷锋同志这句话。他在抚顺工作时,曾和雷锋一起开过会,谈过话,多次向我们介绍过雷锋的好思想。

爸爸自己就是这样一颗拧在哪里就在哪里起作用的螺丝钉。他做民族统战工作时,对党的民族理论做出了贡献,做财经工作时,被誉为党内高级干部中的经济建设专家,是周总理和陈云同志的得力助手。1959年以后,爸爸下放到发电厂,他把个人荣辱置之度外,团结干部和工人,纠正“左”倾蛮干,整顿和恢复生产,创造出好经验,在抚顺市、东北局和水电部得到推广,受到周总理的表扬。

1965年,爸爸手书了一首长诗,题为《座右铭》,挂在自己的卧室里。其中有4句是:

有党万事足,

无私一身轻。

放下臭架子,

甘当螺丝钉。

行年过半百,

壮志奋兼程。

老马途能识,

悬崖奋勇登。

这是爸爸无私无畏、能官能民、胸怀坦荡、赤胆忠心的真实写照,也是对我们的谆谆教诲。兄弟姐妹都把这首长诗抄在日记本上,也作为自己的座右铭。

“不能讲假话”

1958年,全国“大跃进”,刮起了“共产风”、瞎指挥风和浮夸风。全民大炼钢铁,不分工农兵学商,都争先恐后地搞“小土炉”。在那种狂热的气氛中,即使有看法,也很少有人敢于公开唱反调。

一个星期六的晚上,全家人正在吃晚饭,大姐讲了个笑话:“同学们晚上炼钢,白天上课就打瞌睡,几乎三分之二的学生睡着了。我旁边一个同学,一边记笔记一边睡,本子上划的尽是道道。咚一下,脑袋都撞在椅子的扶手上了!”大家都哈哈大笑,唯独爸爸没有笑。他若有所思地说:“学生还是要以学为主嘛!参加劳动当然是必要的,但不是这么个劳动法。”我说:“我们学校领导也动员啦,说人人都要为大炼钢铁出力。”爸爸生气地说:“钢是这样炼出来的吗?开玩笑!”

后来,浮夸风越刮越厉害。根本做不到的事情,都说能做到;甚至还没有做的事情,也说已做到了。高指标,吹大牛,“卫星”越放越玄乎。有一次,我兴奋地告诉爸爸,我们学校在搞实验田,把土地深翻了2米多,力争亩产小麦1万斤!

爸爸让我拿来纸笔,说:“你们是学生,学过算术,自己拿笔算算。1万斤小麦分装成1斤1袋,就是1万袋,你们把这1万袋小麦排列在1亩地里,除去株距、行距和枝枝叶叶,平均每颗麦穗上要结多少麦粒?这是能办得到的事情吗?”

我似懂非懂,奇怪地问:“连1万斤也产不了,怎么有的地方放‘卫星’,说亩产好几万斤呢?”

爸爸皱着眉头说:“问题严重就在这里!有的地方弄虚作假,趁上级验收的前1天,把好几亩的麦子突击移种到1亩地里。第2天,当着上级的面开镰收割,扬场过磅。那些不动脑子的官僚主义者就只好上当受骗。”

我不解地问:“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劲,自己骗自己呢?”

爸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没有回答我的问题。

那时,爸爸经常到基层去搞调查研究。白天找人谈话,开座谈会,晚上就拼命看书、写材料。还请秘书把所见的问题整理成卡片,说要搞个东西给中央。有一次,我见秘书张叔叔向爸爸汇报什么问题,爸爸忽然激动地高声说:“做一个负责干部,我要对党负责。无论如何,我不能对党讲假话!”

后来,听说爸爸在国家计委一次重要会议上,作了一个实事求是的报告。一位叔叔要妈妈提醒爸爸,注意政治气候,许多同志为他捏着一把汗。爸爸对妈妈说:“不要紧,无非是讲了一些真话。一个共产党员,总要讲党性嘛!”

1959年,党中央在庐山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,接着又召开了八届八中全会,爸爸和彭德怀伯伯一起,在会上受到批判斗争。我们一个朋友讲,他在家里看到文件,说爸爸被定为“右倾机会主义反D分子”。我心里难过极了,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。有一天禁不住闯到爸爸屋里,贸然问了一句:“爸爸,您怎么会反D呢?您到底犯了什么错误?”爸爸痛苦而又真诚地对我说:“孩子,你要相信,我是不会反D的!我自己也不知道错在什么地方!”

那个时候,爸爸心情非常沉重,总是关在屋里看书、写材料,避免和别人接触。过去妈妈工作忙,不太管爸爸的生活。可是这时,却对爸爸照顾得特别周到,每顿饭都要亲自安排,亲手送进爸爸的房间。一连好几个月,爸爸偶尔到院子里散散步,我们才能见他一面。他比以前瘦多了,脸色苍白,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,增添了不少白头发。看到这情景,我们的心都碎了!

经过一段时间以后,爸爸的情绪开朗起来,家里也慢慢恢复了往日那种正常的亲密生活。我们都为此而感到欣慰,但并不了解其中缘故。我悄悄问妈妈,妈妈说:“你爸爸自信没有犯原则错误,他已向中央要求到基层去工作了。不工作,他受不了。”这大概就是他下放抚顺后,给北京来信中所写的“庐山教训信无辜”的心情吧!

1962年七千人大会上,爸爸又上了主席台,开完会,他对我们说:“现在你们大了,我可以告诉你们,爸爸并没有犯什么大错误。我的体会是,无论如何不能讲假话,要当老实人,做老实事,讲老实话。孩子们,实事求是有时候是很困难的,但再困难也要坚持!”

爸爸这段话,生动地概括了他一生的特点。1957年反右派斗争时,扩大化相当严重。有的单位甚至按百分比抓右派,达不到“指标”,领导者就有当右派的危险。但是,爸爸仍然坚持实事求是,在他所领导的国务院第四办公室,没有划一个右派,没有冤枉一个人。

“文化大革命”的狂风恶浪中,爸爸不改初衷。一伙自称是“中央文革”支持的造反派,闯进家来强令爸爸回答4个问题。爸爸耐心解释道:“这些问题都关系国家经济的最高机密,不能对你们讲。”

这些暴徒又是辱骂,又是推搡,爸爸还是不说。他们又威逼在家的姐姐和妹妹,让他们同爸爸划清界限,逼爸爸回答问题。爸爸坚定地说:“没有总理和富春同志的批示,什么也不能奉告!”

爸爸就是这样,宁肯自己受难,也绝不拿原则作交易。坏人无计可施,就加倍地折磨他,迫害他,竟在1967年5月7日对他下了毒手。

爸爸终于以身殉职了!他作为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,一个坚定的共产党人,战斗到了最后一刻。

在他身后,我们全家人经历了种种非人的磨难,但兄弟姐妹中,没有一个人在压力下颓废、沉沦。

是的,我们是从爸爸的身上汲取了力量。同时,也只是在我们自己也无端遭受歧视、孤立、诬陷和打击时,才更深地理解了爸爸坚持真理的难能可贵。

爸爸给我们留下的宝贵的精神遗产是无形的,也是无价的。我们决心很好地继承这份无价的遗产,并把它再传给我们的孩子。

      注:贾虹生是贾拓夫前辈的儿子。